消毒水的气味。
这是沈念恢复意识后第一个清晰的感知。那种刺鼻的、带着金属质感的气味钻入鼻腔,让她即使在半梦半醒间也皱起了眉头。
接着是疼痛,从头部蔓延至全身的钝痛,像有人在她颅骨内敲击着一面闷鼓。
"沈小姐?沈小姐能听到我说话吗?"
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似乎近在耳畔。
沈念努力想睁开眼睛,却发现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石头。她尝试动了动手指,这次成功了,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——大概是金属床栏。
"瞳孔对光有反应,血压稳定。沈小姐,如果你能听见,请再动一下手指。"
沈念又动了动手指。一阵窸窣声后,那声音更近了:"很好,非常好。我是林医生,你现在在医院。你遭遇了车祸,但已经脱离危险。我们需要你慢慢醒来,不要着急。"
车祸?沈念在混沌中搜寻这个词汇的意义。
最后的记忆是什么?她记得自己走在去音乐学院的路上,天空飘着细雨,她抱着新买的乐谱,那是德彪西的《月光》......然后呢?一片空白。
又经过几次努力,沈念终于睁开了眼睛。刺眼的白光让她立刻闭上,泪水从眼角渗出。适应了一会儿后,她再次尝试,这次成功了。
白色的天花板,白色的墙壁,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。一切都是那么刺眼而陌生。
"沈念?"一个陌生的女声从右侧传来。沈念艰难地转动脖子——这个简单的动作引发一阵剧痛——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,眼睛红肿,显然哭过。
"妈......"沈念下意识地叫道,随即困惑起来。这不是她母亲的样子。她母亲应该更年轻,头发是染过的栗色,而不是眼前这个女人的花白短发。
女人的表情从欣喜转为震惊:"念念,你...你叫我什么?"
沈念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她的大脑像被浓雾笼罩,一切都模糊不清。
"沈小姐,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?"医生突然问道。
"2017年......"沈念回答,这是她记忆中最后的年份。
病房里一片寂静。医生与那位女士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。
"沈小姐,现在是2022年9月。你失去了大约五年的记忆。"
五年。这个词像一块冰滑入沈念的胃里。她二十五岁的人生中,有五年的空白。她看向那位女士,突然意识到了什么:"你是...周教授?"
周教授——她音乐学院的钢琴导师,眼泪再次涌出:"是我,念念。感谢上帝你醒来了。"
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模糊的噩梦。各种检查、测试、问询。医生解释说她的失忆可能是暂时的,也可能永久无法恢复。脑部扫描显示海马体有损伤,那里是记忆的宫殿,而她的宫殿塌了一角。
车祸发生在2022年7月,一辆失控的卡车撞上了她乘坐的出租车。司机当场死亡,她昏迷了两个月。两个月里,世界继续运转,而她的时间停滞了。
"你需要看看这个。"周教授在第三天带来了一本厚厚的相册。沈念迟疑地接过,翻开第一页。
照片上的她站在毕业典礼的舞台上,穿着硕士服,手捧证书。日期是2019年6月。沈念盯着照片,试图唤起一丝记忆,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。
"你毕业后留校做了助教,很受学生欢迎。"周教授轻声说,翻到下一页。
照片上的沈念在一场音乐会上演奏,舞台灯光下的她神情专注,手指在琴键上飞舞。
"这是去年学校的周年庆典,你演奏了肖邦的《英雄波兰舞曲》。练了整整三个月。"周教授的声音带着骄傲,但沈念只感到一阵恐慌。
那个舞台上的人是她,却又不是她。她记得自己确实练习过这首曲子,但那是在2017年,为了一场未能参加的比赛。
相册一页页翻过,记录着她不记得的五年:和同事的聚会,旅行的照片,一场又一场演出。沈念的手开始颤抖,这些图像像别人的生活被强行塞进她的记忆。
"这个人是谁?"沈念突然指着一张照片问道。照片上她和一个陌生男子站在海边,男子搂着她的肩,两人笑得灿烂。
他很高,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,面容英俊,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线。
周教授的表情变得复杂:"那是宋煜。你们...很亲密。"
"男朋友?"沈念猜测道,心跳莫名加速。
周教授点点头:"你们交往了三年。他几乎每天都来医院,直到......"
"直到什么?"
"上周他不得不去德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,是早就安排好的。他非常不愿意离开,但..."周教授叹了口气,"他应该明天就回来了。"
沈念合上相册,感到一阵眩晕。
她有一个交往三年的男友,却对他毫无印象。这感觉就像读一本缺页的小说,重要的章节被撕掉了。
"我想一个人待会儿。"她说。
周教授欲言又止,最终点点头离开了。
沈念拿起床头的手机——这是周教授带给她的,说是车祸后从她的包里找到的。手机有密码,她尝试了自己的生日,错误;又试了毕业年份,还是错误。
第三次,她输入了2017年那场未能参加的比赛日期——6月18日。手机解锁了。
壁纸是她和那个叫宋煜的男人的合照,在某个餐厅,他正往她嘴里喂一块蛋糕,两人都笑得开怀。沈念盯着照片,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熟悉感,但什么也没有。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。
她打开通讯录,发现"宋煜"被设为紧急联系人,排在第一位。下面是几十个她不记得的名字和号码。
相册里有上千张照片,大多是她和宋煜的合影:在山上,在海边,在音乐会,在家中的沙发上。他们看起来那么亲密,那么快乐。
最令她震惊的是一个标记为"家"的相册。照片里是她和宋煜在一个明亮的公寓里,有共同的书架,共同的厨房,共同的床。他们养了一只灰色的猫,叫莫扎特。他们似乎同居了,可能已经很久。
沈念放下手机,感到一阵窒息。她失去了五年,而这五年里她似乎拥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:事业、爱情、家庭。所有这些,她都不记得了。
晚上,护士送来晚餐时,沈念问道:"有人来看过我吗?除了周教授。"
护士想了想:"有位宋先生几乎每天都来,最近几天没见到。还有几位同事和学生来过。哦,前天有位周女士来过,说是你朋友。"
周女士?沈念在记忆中搜寻可能的对象,但一无所获。
第二天早晨,沈念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。她说了声"请进",门开了,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束白色满天星——她最喜欢的花。
"念念。"男人轻声叫道,声音沙哑。
沈念立刻认出了他——宋煜,照片上那个与她共度三年的男人。现实中的他比照片更加立体,也更为疲惫。
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,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,胡子也没刮,但眼睛依然明亮,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:喜悦、担忧、恐惧、期待。
"你好。"沈念说,声音比她想象的更冷淡。
宋煜的表情闪过一丝痛苦,但很快调整过来:"你醒了,这比什么都重要。"他走进来,将花放在床头柜上,"感觉怎么样?"
"还好,就是...什么都不记得。"沈念实话实说,观察着这个自称是她爱人的男人的反应。
宋煜点点头,似乎早有准备:"周教授告诉我了。五年...确实很长。"他犹豫了一下,"我可以坐下吗?"
沈念示意床边的椅子。宋煜坐下时,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水味,混合着长途飞行的疲惫气息。这种气味莫名让她鼻子一酸,但她不知道原因。
"我们...很熟吗?"沈念问,明知故问。
宋煜苦笑了一下:"根据你手机里的七百多张合影来看,应该是的。"
他顿了顿,"我们交往了三年零两个月,同居两年。我是建筑设计师,我们在一次音乐会上认识,你弹钢琴,我是观众。"
沈念静静听着,这些信息像雨水落在石头上,无法渗透。
"我们养了一只猫,叫莫扎特,因为你总说它挑剔得像那个作曲家。"
宋煜继续说,声音轻柔,"你最喜欢的花是满天星,最喜欢的作曲家是拉赫玛尼诺夫,虽然你总抱怨他的曲子太难弹。你喝咖啡要加两份糖,但从来不在演出前喝..."
他说得越多,沈念越感到恐慌。这个陌生人知道她所有的习惯和喜好,而她对他一无所知。
"别说了。"她打断他,"对不起,这太...奇怪了。"
宋煜立刻停下,眼中闪过一丝受伤:"我理解。这对你来说肯定很难接受。"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沈念盯着被单上的花纹,宋煜则看着她,目光沉重。
"医生说记忆可能会慢慢恢复,"最后宋煜说,"也可能不会。无论如何,我都会在这里。"
沈念抬起头:"为什么?对现在的我来说,你只是个陌生人。"
宋煜的眼睛湿润了:"因为对我来说,你是我的整个世界。即使你永远想不起来,我也会重新认识你,重新爱你。"
这句话像一把刀刺入沈念的心脏。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样的深情,特别是当她感受不到任何相应情感的时候。
"我需要时间。"她最终说。
宋煜点点头,站起身:"当然。我会每天来看你,但不会打扰你。等你准备好了,我们再谈。"他走到门口,又回头说,"公寓还保持着原样,莫扎特由我照顾。你的钢琴...一直在等你。"
钢琴,这个词触动了沈念内心深处某根弦。她可能忘记了五年的人生,但音乐,音乐永远不会背叛她。
宋煜离开后,沈念打开手机,翻到备忘录。里面有一个标记为"日记"的文件夹。她点开最近的一条,日期是车祸当天。
"今天和宋煜吵架了。又是为了德国的事。他接受了那个为期三个月的客座教授邀请,而我下个月有重要演出。我们第一次考虑分开这么久。他说可以推掉,但我知道这个机会对他多重要。我说了些难听的话...明天要道歉。"
沈念继续往前翻,发现日记从2019年开始,记录了她和宋煜的点点滴滴:第一次约会,第一次吵架,搬家同居,养猫,各自的职业起伏。文字中的她鲜活而真实,充满爱意和偶尔的抱怨,与现在这个空壳般的她判若两人。
其中一条特别吸引了她的注意:
"2021年3月15日。今天弹琴时突然情绪崩溃。宋煜回家发现我坐在地板上哭。我说我害怕,害怕这么好的日子不会长久。他说'人生本来就短暂,所以才要珍惜每一天'。然后他拿出戒指向我求婚。我哭着答应了。我们决定明年春天举行婚礼,在小教堂,只请最亲近的人。"
沈念猛地合上手机。她不仅有个爱人,还有个未婚夫?这太荒谬了。
她看向自己的左手,无名指上确实有一道浅浅的痕迹,像是长期戴戒指留下的,但现在那里空空如也。
接下来的日子,宋煜如他所说,每天都会来医院,但只停留很短时间,带些书或鲜花,简单询问她的情况后就离开。
他从不越界,从不试图强迫她回忆或接受什么。这种尊重让沈念既感激又愧疚。
一周后,医生宣布沈念可以出院,但需要继续门诊康复治疗。
问题来了:她该去哪里?她名义上与人合租的公寓早已退掉,而"家"是与宋煜共同的那个陌生空间。
"你可以来我家。"周教授提议,"有间客房。"
沈念正要答应,宋煜开口了:"公寓是你的家,念念。我可以搬出去住一段时间,如果你觉得不舒服。"
沈念看着他疲惫的脸,突然感到一阵不忍。这个男人在过去两个月里一定经历了地狱般的煎熬,而现在他还要被赶出自己的家?
"不,"她听见自己说,"我们一起回去吧。也许...看到熟悉的环境会帮助我恢复记忆。"
宋煜的眼睛亮了起来,像黑暗中突然被点亮的灯。
公寓位于市中心一栋老建筑的顶层,有宽敞的露台和良好的采光。沈念一进门,一只灰色的猫就蹿了过来,在她脚边蹭来蹭去。
"这是莫扎特。"宋煜说,"看来它没忘记你。"
沈念蹲下身,试探性地抚摸猫咪的头。莫扎特立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,用脑袋顶她的手。这种触感莫名熟悉,让她眼眶发热。
公寓比她想象的更温馨。开放式厨房连着客厅,一架三角钢琴放在靠窗的位置,琴盖上摆着几张照片。沈念走过去,看到其中一张是她和宋煜在某个圣诞节的合影,背后是装饰华丽的圣诞树。她穿着红色连衣裙,宋煜穿着配套的红色毛衣,两人对着镜头做鬼脸。
"去年圣诞节。"宋煜站在她身后说,"我们在家办了派对,来了二十多人。你弹了《圣诞组曲》,大家都喝多了。"
沈念点点头,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。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五岁,刚研究生毕业,住在狭小的出租屋,为每一场演出机会焦虑不已。
"我的房间...我们的房间在哪里?"她问。
宋煜带她走过走廊,推开主卧的门。房间宽敞明亮,大床上铺着浅蓝色的床单,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,看起来是各地的建筑风景。
"你画的?"沈念问。
"嗯。旅行时画的。"宋煜指向其中一幅,"这是威尼斯,我们去年夏天去的。你在一家小教堂里即兴演奏,引来了半个街区的游客。"
沈念走向衣柜,打开。一边整齐地挂着宋煜的衣服,另一边是她的——大多是素色的连衣裙和衬衫,有几件鲜艳的演出服。她抽出一件黑色长裙,标签上写着某个设计师品牌,价格高得惊人。
"我不记得自己会买这么贵的衣服。"她喃喃道。
"那是你去年生日我送的。"宋煜靠在门框上,"你在林肯中心的演出穿的这件。"
林肯中心?沈念的心跳加速。她曾在林肯中心演出?那个她曾经梦想却觉得遥不可及的舞台?
床头柜上摆着一本书,沈念拿起来看,是里尔克的《给青年诗人的信》,书签夹在某一页。她翻开,看到一段被荧光笔标记的文字:
"要有耐心对待一切尚未解决的事情,要努力去爱问题本身,也许你逐渐地会在不知不觉中活到答案里。"
"你最近在读这个。"宋煜说,"总说里尔克能让你平静。"
沈念放下书,突然感到一阵疲惫:"我想一个人待会儿。"
"当然。"宋煜立刻说,"我去准备晚餐。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?"
"没有,谢谢。"
宋煜离开后,沈念坐在床边,环顾这个应该是她最私密的空间,却感到无比陌生。她打开床头柜抽屉,发现一个小首饰盒。心跳加速,她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铂金戒指,内侧刻着"S&Y 2021.3.15"——求婚日。
沈念戴上戒指,大小刚好。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,然后取下戒指放回原处。现在的她还配不上这枚戒指,配不上这段她记不得的感情。
晚餐很安静。宋煜做了简单的意面和沙拉,两人吃得心不在焉。莫扎特在餐桌下转来转去,时而蹭蹭沈念的脚,仿佛在确认她的真实性。
"明天我要去工作室一趟。"宋煜说,"有个项目快到截止日期了。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?"
"我没那么脆弱。"沈念说,语气比她想的更尖锐。
宋煜没有生气:"我知道。只是...习惯性担心。"
晚上睡觉成了难题。沈念不想表现得无礼,但也无法想象与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。宋煜似乎察觉到她的顾虑,主动提出睡沙发。
"沙发太短了,你睡不舒服。"沈念看着他一米八几的身高说。
"没关系,我睡过更糟的地方。"宋煜笑了笑,"大学时去野外考察,睡在帐篷里差点被熊袭击。"
这个轶事本该引发某个共同的回忆或至少是一个微笑,但沈念只是点点头:"晚安。"
她躺在陌生的大床上,闻着陌生的枕头气味——有淡淡的洗发水香,是她自己的味道,却又不是她熟悉的。窗外城市的灯光透过薄窗帘照进来,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。沈念盯着那些光影,思绪万千。
五年。五年能改变多少事情?二十五岁的她是个刚刚起步的钢琴师,为每一场小型演出欣喜若狂;三十岁的她似乎已经登上重要舞台,有了稳定的教职和深爱她的伴侣。
她失去了什么,又得到了什么?如果记忆永远不回来,她该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人生?
第二天早晨,沈念被阳光和猫的重量唤醒。莫扎特不知何时爬上了床,正蜷在她腿边。她伸手抚摸它柔软的毛,猫咪发出满足的呼噜声。
厨房传来声响,沈念起床查看。宋煜正在煎蛋,穿着居家服和围裙,看起来异常温馨。看到沈念,他露出微笑:"早。咖啡已经煮好了,你喜欢的那个牌子。"
"谢谢。"沈念倒了杯咖啡,按照宋煜之前说的,加了两份糖。味道确实不错。
"我今天大概下午四点回来。"宋煜将早餐端上桌,"冰箱里有做好的午餐,微波炉热一下就行。我的电话你存了吧?有任何事随时打给我。"
沈念点点头,突然有种荒谬感——她三十岁了,却被当成了需要照顾的孩子。
宋煜离开后,公寓显得异常安静。沈念端着咖啡杯,决定好好探索这个"家"。
她先去了书房,那里有两张并排放置的书桌,一台钢琴模型放在其中一张上——显然是宋煜的工作台;另一张则整洁空旷,只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乐谱。
书架上分类整齐:建筑类、音乐类、文学类。沈念抽出几本音乐理论书籍,发现里面满是她的笔记和标注。
一本肖邦练习曲集里夹着几张纸,她拿出来看,是某场音乐会的节目单,上面印着她的名字和照片:沈念,钢琴独奏,林肯中心,2021年11月。
她真的在那里演出过。沈念的手指颤抖着抚摸那页纸,试图唤起一丝记忆,但什么也没有。
客厅的钢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。那是一架施坦威,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品牌。琴盖上摆着几张照片和一个小盒子。沈念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些零碎物品:音乐会门票存根,机票,干花,还有一张小纸条,上面写着"等你回家"——宋煜的字迹。
沈念坐到琴凳前,深吸一口气,打开琴盖。黑白分明的琴键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。她犹豫了一下,将手指放在琴键上,弹了几个音。音准完美,触感极佳。
手指似乎有自己的记忆,开始弹奏一段旋律——拉赫玛尼诺夫的前奏曲。沈念惊讶地发现自己完整地记得这首复杂的曲子,尽管她不记得何时学会的。音乐从指尖流淌而出,充满感情而精准,仿佛这五年从未消失。
弹完最后一个音符,沈念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。音乐没有抛弃她,这是唯一一件没有改变的事。
她继续在公寓里探索,发现每个角落都有她和宋煜共同生活的痕迹:冰箱上贴着的旅行照片,浴室里并排放置的牙刷,书架上两人的书混在一起。
最令她震撼的是一个小房间,被改造成了音乐室,墙上挂着她各种演出的海报和照片,架子上摆满了奖杯和证书。
其中一张照片特别引人注目:她穿着白色礼服,宋煜穿着黑色西装,两人站在某个花园里,周围是鲜花和亲友。照片底部写着"订婚派对,2021.4.10"。
沈念盯着照片看了很久。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幸福,倚在宋煜怀里,左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。那个她与现在的她,是同一个人又仿佛不是。
下午,门铃响了。沈念开门,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门外,手里拿着一束花和一个蛋糕盒。
"念念!"女人惊喜地说,"周教授告诉我你出院了,我特地请假过来看看你。"
沈念困惑地看着他:"你是...?"
女人的笑容僵住了:"哦对,失忆。我是周玲,你最好的朋友...至少在你失忆前是。"她苦笑了一下,"我们认识十年了,大学室友,记得吗?"
周玲。这个名字在沈念脑海中激起一丝涟漪。她确实有个大学室友叫周玲,学小提琴的,但记忆中的他还是个青涩的少女,而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三十出头,眼角有了细纹。
"有点印象。"沈念谨慎地说,"要进来吗?"
周玲将花和蛋糕递给她:"白玫瑰,你最喜欢的。还有红丝绒蛋糕,记得大学时我们总是一起吃这个熬夜复习。"
沈念接过礼物,带他进入客厅。周玲熟门熟路地走向厨房,拿出盘子和刀叉,切了两块蛋糕。
"宋煜不在?"他问。
"去工作室了。"
"他这两个月简直不成人形。"周玲摇头,"除了工作就是去医院陪你,瘦了至少十斤。我们都担心他撑不住。"
沈念低头用叉子戳着蛋糕:"他...我们真的那么亲密?"
周默的表情变得柔和:"你们是我见过最相爱的一对。认识三个月就同居了,所有人都觉得你们疯了,但你们就是...契合。他懂你的音乐,你懂他的建筑。记得你第一次带他来见我们,整个晚上你们都在用专业术语调情,把我们其他人恶心坏了。"
沈念试图想象那个场景,但失败了:"我一点印象都没有。"
"医生说记忆可能恢复吗?"
"不确定。可能明天,可能永远不能。"
周玲沉默了一会儿:"那宋煜怎么办?"
这个问题像针一样刺入沈念的心脏。她还没认真考虑过这个层面——如果她永远无法爱上这个陌生人怎么办?如果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,而那个爱上宋煜的三十岁的沈念永远消失了怎么办?
"我不知道。"她诚实地说。
周玲叹了口气:"无论如何,我们都是朋友。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,任何倾诉,我都在这里。就像大学时一样。"
她离开后,沈念重新审视公寓,这次带着不同的眼光。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同居空间,而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实体化,充满了两个人共同构建生活的证据。而她,站在这个故事的中央,却读不懂其中的任何一页。
傍晚宋煜回来时,沈念正在厨房热晚餐。他看起来疲惫但精神不错,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。
"我买了些新食材。"他说,"想着也许你想吃点不一样的。"
沈念点点头:"谢谢。"
晚餐时,宋煜谈起他的项目——某个博物馆的扩建工程。沈念发现当他谈论建筑时,眼睛会发亮,手势变得生动。这种热情让她想起自己谈论音乐时的样子。
"你以前总说,听我讲建筑就像在上专业课。"宋煜笑着说,然后突然停下,"抱歉,我不该提以前。"
"没关系。"沈念说,"我需要知道这些...关于我们的事。"
宋煜犹豫了一下:"今天周玲来了?"
"嗯。她说我们是大学室友。"
"是的。她是我认识你的桥梁。"宋煜微笑,"那场音乐会,就是她给我的票。本来她要上台的,但手腕受伤了,你代替他独奏。"
"什么曲子?"
"德彪西的《月光》。"宋煜的眼神变得遥远,"你穿着蓝色长裙,弹得那么美...我从来不知道钢琴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。演出结束后,我让周默介绍我们认识。"
沈念的心跳加速。德彪西的《月光》——那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片段,抱着新买的乐谱走在雨中。原来那场音乐会后,她的人生拐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。
"我们...什么时候确定关系的?"
"音乐会后三个月。"宋煜的嘴角扬起,"你当时很忙,巡演加教学,我死缠烂打要到了你的号码,每天发短信,去每一场你的演出。第三次约会后,你吻了我,说'这样够清楚了吗?'"
这个故事本该甜蜜,但对沈念来说却像个陌生人的轶事。她看着宋煜脸上怀念的表情,感到一阵尖锐的愧疚——她偷走了这个男人的爱人,即使那个人是她自己。
晚上,沈念决定睡沙发,给宋煜留出卧室。他们争执了一会儿,最后妥协为一起睡床,但各盖一条被子。这种刻意的疏远让两人都感到尴尬,但别无选择。
夜深人静时,沈念听到宋煜轻微的鼾声。
她悄悄起身,来到书房,打开电脑。搜索"沈念 钢琴",结果出乎意料——几十条演出评论、访谈和视频链接。她点开最近的一个视频,是去年在卡内基音乐厅的独奏会。
屏幕上的她穿着酒红色礼服,自信而优雅地演奏着拉赫玛尼诺夫的《音画练习曲》。
那种技巧和表现力远超她记忆中的水平。演出结束后,掌声雷动,她多次谢幕,最后向观众席某个方向飞吻——很可能是给宋煜的。
沈念关上电脑,双手颤抖。她失去了记忆,也失去了五年间磨练的琴技。视频中的钢琴家是个陌生人,而她被困在一个停滞的躯壳里。
第二天早晨,沈念被电话铃声吵醒。宋煜已经起床,她听到他在厨房接电话的声音。
"是的,她恢复得不错...记忆?还没有...我知道,但医生说可能需要很长时间...不,我不会那么做...她是我的未婚妻,无论记不记得..."
沈念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,偷听谈话。
"妈,我理解你的担心,但这是我的决定...不,我不会送她去疗养院...她需要熟悉的环境...我知道风险!但她更需要我..."
电话结束后,厨房里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拳头砸在桌子上。沈念退回床上,假装刚醒。宋煜进来时,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。
"早。睡得好吗?"他问,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。
"还行。"沈念说,"谁的电话?"
宋煜犹豫了一下:"我母亲。她...很关心你的情况。"
沈念没有追问,但她明白了——宋煜的家人不赞成他照顾一个失忆的未婚妻。
他们可能希望他放手,继续自己的生活。这个想法让沈念心里一阵刺痛,尽管她理解这种立场。
早餐后,宋煜提议带她去一个地方。
"哪里?"沈念问。
"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。"宋煜说,"也许能唤起一些记忆。"
他们开车来到城郊的一个小湖。秋日的阳光照在水面上,波光粼粼。湖边有条小路,两旁是开始变黄的树木。
"我们在这里散步,聊了四个小时。"宋煜说,"关于音乐,建筑,人生...你后来总说,就是那天你确定爱上我了。"
他们沿着湖边慢慢走,宋煜不时指出某个地点和相关的回忆:那块石头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;那棵大树下他们躲过雨;远处的长椅上,他曾向她坦白自己害怕承诺,而她说可以等。
沈念认真听着,试图感受哪怕一丝熟悉,但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完全陌生。更糟的是,看着宋煜充满期待的眼神逐渐黯淡,她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内疚。
"对不起。"最后她说,"我什么都想不起来。"
宋煜勉强笑了笑:"没关系。至少天气很好,就当是散心。"
回程的车上,沈念突然问:"如果...如果我永远想不起来呢?"
宋煜的手在方向盘上收紧:"那我们重新开始。我重新追求你,你重新认识我。我们可以创造新的回忆。"
"这不公平。对你。"
"爱从来不讲公平,念念。"宋煜轻声说,"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你。"
沈念看向窗外,眼泪无声滑落。她多希望能回应这份深情,但她的心像被锁在了一个没有钥匙的盒子里。
那天晚上,沈念做了一个梦。
梦中她站在一个长长的走廊里,两侧是无数扇门。她打开一扇,看到年轻的自己和宋煜在某个餐厅吃饭,两人笑得开怀;打开另一扇,是他们蜷缩在沙发上看电影,她靠在他肩上;又一扇门后,他们在雨中拥吻,浑身湿透却毫不在意...
沈念在梦中奔跑,打开一扇又一扇门,每个场景都是她和宋煜共同生活的片段,鲜活而真实,却在她想要触碰时如烟雾般消散。最后她来到走廊尽头,那里只有一扇小门,上面写着"2022.7.15"——车祸那天。
她颤抖着推开门,看到自己坐在出租车里,窗外是模糊的街景。手机屏幕亮着,是一条未发送的信息:"宋煜,对不起,昨天我不该说那些话。我支持你去德国,我们会熬过这三个月的。我爱你..."
然后是一阵刺眼的灯光,尖锐的刹车声,世界天旋地转...
沈念尖叫着醒来,发现宋煜正紧紧抱着她,轻声安抚:"没事的,只是噩梦,我在这里..."
她浑身冷汗,心跳如雷,但宋煜的怀抱温暖而坚实。这一刻,沈念允许自己暂时沉溺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拥抱中。
"我梦到了车祸。"她低声说,"还有...我们。"
宋煜的身体僵了一下:"你想起什么了吗?"
"只是一些片段...不确定是记忆还是想象。"沈念没有提到那些门和场景,也没有提到未发送的信息。
宋煜轻轻抚摸她的头发:"慢慢来。无论是什么,都会在合适的时候回来。"
沈念靠在他胸前,听着他稳定的心跳。这个姿势如此自然,仿佛她的身体记得,即使她的意识忘记了。
第二天,沈念决定去音乐学院看看。宋煜不放心她一个人去,但沈念坚持需要一些独处时间。最终他妥协了,但要求她随时保持手机畅通。
校园比她记忆中变化不少,新建筑拔地而起,老楼翻新了外墙。沈念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钢琴系的办公楼,一路上遇到几个打招呼的人,她只能微笑点头,假装记得他们。
周教授的办公室还在老地方。敲门进去时,老教授正在批改作业,看到她立刻站起身:"念念!怎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?"
"想给您个惊喜。"沈念说,然后苦笑,"或者说,想看看这里能不能唤起什么记忆。"
周教授带她参观了琴房、教室和音乐厅,讲述她在这里教学的点点滴滴。有些地方确实让沈念感到一丝熟悉,但大部分仍是空白。
"你的办公室还保留着。"周教授说,"校方很理解,说等你回来。"
她带沈念来到一间小办公室,门牌上写着"沈念 副教授"。里面整洁简单,书架上满是乐谱和专业书籍,墙上挂着几场重要演出的海报。桌上摆着一个相框,沈念拿起来看,是她和宋煜在某个颁奖典礼上的合影。
"去年你获得青年艺术家奖,宋煜比你还激动。"周教授笑着说,"致辞时你感谢了他,说没有他的支持你不会走到这一步。"
沈念放下相框,感到一阵无力。她像个考古学家,挖掘着自己的人生,却无法真正拥有那些发现。
"学生们都很想你。"周教授继续说,"特别是李媛媛,你一直指导的那个天才少女。她上周刚赢了国际青少年比赛,说奖杯有一半是你的。"
李媛媛。这个名字在沈念脑海中激起一丝涟漪,但具体的记忆依然模糊。
离开前,周教授犹豫了一下:"念念,关于记忆...如果它不回来,你打算怎么办?"
沈念看向窗外,校园里学生们来来往往,充满活力:"我不知道。重建生活,我想。从钢琴开始。"
"那宋煜呢?"
这个问题像石头一样沉在沈念胃里:"我不知道能否再次爱上他。这不公平,对我们两个都不公平。"
周教授叹了口气:"爱情不只是记忆,念念。它是更深层的东西。也许...给它一个机会?"
回程的地铁上,沈念不断回想周教授的话。爱情不只是记忆。那么,当记忆消失,还剩下什么?习惯?责任?怜悯?
回到家,宋煜还没回来。莫扎特蹭着她的腿要食物,沈念给它倒了猫粮,然后坐在钢琴前。手指落在琴键上,自然而然地弹起了肖邦的《夜曲》。这首曲子她从小就弹,即使失去五年记忆也不会忘记。
音乐流淌在公寓里,沈念闭上眼睛,让自己完全沉浸其中。这是她现在唯一确定的东西——音乐不会背叛她,不会因为记忆的缺失而改变。
一曲终了,掌声从身后传来。沈念转身,看到宋煜站在门口,眼中含泪。
"你弹得还是那么美。"他说,"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。"
沈念突然做了一个决定:"教我。"
"什么?"
"教我们相爱的过程。"沈念站起身,"告诉我我们的故事,每一天,每一件事。也许...也许通过你的眼睛,我能重新认识自己。"
宋煜的表情从惊讶变为希望:"你确定吗?那可能会很痛苦,对你对我都是。"
"比现在这样更痛苦吗?"沈念反问,"你了解我,而我不了解自己。你记得我们的爱情,而我甚至不记得你的生日。这种不对等...我们必须改变它。"
宋煜走过来,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,就像对待一件易碎品:"我会告诉你一切。从第一眼到最后一次对话。但答应我一件事。"
"什么?"
"保持开放的心态。不要因为内疚或责任而强迫自己感受什么。让一切自然发生。"
沈念在他怀里点头。这个拥抱感觉很好,温暖而安全。也许不是爱情,但至少是一个开始。
那天晚上,他们坐在沙发上,宋煜拿出一个盒子:"我收集的。每次约会,旅行,重要时刻的票根、照片、小物件。我想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回顾。"
盒子里是五年来两人关系的物质证据:音乐会门票,电影票,登机牌,餐厅收据,干枯的花瓣,游乐场腕带...每件物品都标记了日期和简短说明。
宋煜开始一件件讲述背后的故事,沈念静静听着,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成完整的画面。
"...这是我们去冰岛的机票。你一直想看极光,我们在寒风中等了六小时,最后你真的看到了,激动得哭了..."
"...这张收据是那家意大利小餐馆,你第一次说我爱你,其实是因为喝多了红酒..."
"...这个贝壳是我们第一次去海边捡的,你说要把它做成项链但一直没动手..."
故事一个接一个,宋煜的声音时而欢快时而低沉。
沈念看着这些物品和照片,仿佛在看一部关于陌生人的纪录片。但偶尔,某个细节会触动她内心深处的某根弦——某种味道的描述,某个手势的提及,会让她感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熟悉。
深夜,盒子里的物品才讲了一半。宋煜嗓子都哑了,但眼睛依然明亮:"明天继续?"
沈念点点头。她不确定这个过程是否真的能帮助恢复记忆,但至少,她开始了解那个三十岁的沈念是什么样子——她爱旅行,偶尔冲动,事业成功,深爱着一个叫宋煜的男人。
睡觉前,沈念突然问:"我们吵架多吗?"
宋煜笑了:"多得数不清。你固执,我倔强,简直是灾难组合。"他的笑容变得温柔,"但每次和好都值得。"
"最后一次吵架...是关于你去德国的事?"
宋煜的表情变得复杂:"是的。我接受了客座教授的邀请,为期三个月。你下个月有重要演出,我们第一次面临长期分离。"他顿了顿,"车祸前一天我们吵得很凶,你说了些气话...我本来打算第二天去道歉的。"
沈念想起梦中看到的未发送信息:"我那天...是不是想给你发消息?"
"你怎么知道?"宋煜惊讶地看着她,"警察把手机还给我时,我看到你有一条未发送的信息,内容只有'宋煜,对不起,昨天我不该...'"他的声音哽咽了,"后面看不到了。"
沈念没有告诉他自己梦到了这个。也许这只是巧合,也许她的潜意识还保留着一些记忆。无论如何,知道车祸前她试图道歉似乎给了宋煜某种安慰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沈念逐渐适应了新生活。她开始恢复练琴,每天几小时,重新找回失去的技巧。宋煜继续讲述他们的故事,通过照片、视频和物品,一点一点重建她失去的五年。
记忆没有突然恢复,但零星的片段开始浮现:某个地方的似曾相识感,某种食物的熟悉味道,某段旋律带来的情绪波动。
最神奇的是她对莫扎特的感情——那只猫从一开始就对她异常亲近,而她也莫名知道它所有的习惯和喜好,仿佛这种联系超越了记忆的丧失。
周默经常来访,带来大学时代的老照片和故事,帮助填补更早的空白。周教授也定期来检查她的钢琴进度,讨论可能的复出计划。
宋煜的家人最终接受了现状,邀请沈念去家里吃饭。她紧张不已,但宋煜的母亲出乎意料地温和,给她看了宋煜小时候的照片和两人订婚时的家庭视频。
"他从小就很固执,"宋母拉着沈念的手说,"一旦认定什么就绝不放手。第一次带你来家里,我就知道他这辈子非你不可了。"
这种接纳让沈念既感动又愧疚。她多希望自己能真正成为他们记忆中的那个沈念,而不是这个空洞的替代品。
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,沈念做了一个不同的梦。
梦中她站在舞台上,弹奏着一首陌生的曲子。台下座无虚席,但她的目光只锁定在第一排的宋煜身上。他专注地听着,眼中满是骄傲和爱意。曲子结束后,掌声雷动,她鞠躬致谢,然后看向宋煜,用口型说"这是给你的"。
沈念醒来时,那个旋律还在脑海中回荡。她轻手轻脚地起床,来到钢琴前,试着弹奏梦中的曲子。起初只是片段,但渐渐地,音符连成了完整的旋律——一首她从未学过却莫名熟悉的奏鸣曲。
"你写的?"宋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他穿着睡衣,睡眼惺忪但满脸惊讶。
沈念停下演奏:"我不知道。我梦到了这首曲子,然后就...弹出来了。"
"这是《未完成奏鸣曲》,你去年开始创作的。"宋煜坐到她身边,"说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,但一直没完成。你说找不到完美的结尾。"
沈念看着自己的手,又看向琴键:"我刚才弹的...完整吗?"
"比之前的版本更完整,但还不算结束。"宋煜轻声说,"也许你的潜意识记得。"
这个突破给了沈念希望。如果音乐能穿越记忆的迷雾,也许其他东西也能。她开始更积极地参与康复治疗,尝试各种可能帮助恢复记忆的方法。
与此同时,她和宋煜的关系也在微妙地变化。那种最初的陌生感和隔阂逐渐淡化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亲密——不是基于共同的过去,而是当下每一天的共同构建。
沈念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,喜欢听他谈论工作,甚至开始期待他每天的归来。
一个雨天的下午,沈念在整理书架时发现了一本隐藏的笔记本。翻开第一页,上面写着"给念念——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"。字迹是宋煜的。
她的心跳加速,犹豫是否应该阅读。这显然是私人的东西,可能包含着她不该知道的秘密。但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,她坐在窗边,开始阅读。
"亲爱的念念:
如果你读到这封信,说明我不在了,或者病得太重无法亲口告诉你这些。医生说我复发的几率有30%,不算高但也不容忽视。我不想让你担心,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五年前的那场病。
2017年,我被诊断出早期淋巴瘤。手术很成功,医生说预后良好,但总有复发的可能。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珍惜每一天,为什么那么快就爱上你——我知道生命有多脆弱,而遇见你是多么难得的幸运。
如果病魔再次找上我,我希望你知道:与你共度的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。你的音乐让我看到世界的色彩,你的爱让我成为更好的人。请不要为失去我而悲伤太久,继续弹琴,继续生活,继续爱。
永远爱你的, 宋煜"
信末日期是2021年,他们订婚后不久。沈念的手颤抖着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宋煜曾经患癌?他从未提及,即使在现在她失忆的情况下。这个突然的发现让她重新审视一切——他的体贴,他的耐心,他珍惜每一天的态度。
那天晚上,当宋煜回家时,沈念直接问道:"你得过癌症?"
宋煜僵在原地,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笔记本上:"你找到了那个。"
"为什么不告诉我?即使在现在?"
"我不想给你增加负担。"宋煜走近她,"你已经承受了太多。而且我现在很健康,五年不复发基本算治愈了。"
沈念突然明白了什么:"这就是为什么...你对我失忆这么平静接受?因为你曾经面对过死亡?"
宋煜点点头:"当你真正面对过生命的脆弱,其他事情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。你活着,这就够了。记忆与否,我爱的是你这个人,不仅仅是那些共同的回忆。"
这句话像闪电般击中了沈念。
也许爱情真的不只是记忆,而是更深层的连接。过去几个月,即使没有记忆,她也在一点点重新爱上这个男人——不是因为他讲述的故事,而是因为他本身的样子:他的善良,他的坚韧,他对她无条件的爱。
那天晚上,沈念主动牵起宋煜的手:"我想试试。"
"试什么?"
"重新爱你。"她直视他的眼睛,"不是出于责任或愧疚,而是因为...我想。也许我的记忆不在了,但我的心还记得什么。"
宋煜的眼中闪烁着泪光:"你确定吗?"
"不。"沈念诚实地说,"但我想尝试。"
他们第一次真正接吻,不是出于习惯或记忆,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。这个吻温柔而试探,带着未知的可能性和希望。
吻后,沈念轻声说:"这感觉...很熟悉。"
"肌肉记忆?"宋煜开玩笑说。
"也许是心记忆。"沈念回答。
从那天起,他们的关系进入新阶段。
不再是照顾者与被照顾者,而是两个重新相识相知的成年人。沈念开始主动了解宋煜的现在,而不仅仅是他们的过去;宋煜则学会爱这个新版本的沈念,不再执着于找回失去的记忆。
秋天转为冬天,沈念的钢琴技巧几乎完全恢复。
她开始接受小型演出邀请,重新建立职业声誉。宋煜的工作室接了几个大项目,忙碌但充实。他们一起装饰圣诞树,像宋煜讲述的过去几年一样;一起在雪中散步,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。
记忆的碎片依然偶尔浮现,但不再成为执念。沈念学会了活在当下,珍惜已经拥有的,而不是哀悼失去的。
新年前夜,他们参加了周默举办的派对。当午夜钟声敲响时,所有人都在欢呼拥抱。宋煜轻轻搂住沈念的腰:"新年快乐。有什么愿望吗?"
沈念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,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既视感——好像这一幕曾经发生过,在某个模糊的过去。但这一次,她没有恐慌,只是微笑着说:"继续这样就好。"
回家路上,飘起了小雪。沈念突然停下脚步:"等等,我想起一件事。"
"什么?"宋煜紧张地问。
"我们第一次一起看雪...你说雪花是天空的建筑,每一片都是独一无二的设计。"沈念眼中闪着光,"我记得这个。"
宋煜激动地抱住她:"你真的想起来了?"
"只是一小段,但...是的。"沈念也抱住他,"也许它们会慢慢回来,也许不会。但无论如何,我们已经创造了新的记忆,不是吗?"
宋煜点点头,吻了吻她的额头:"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。"
雪越下越大,两人站在路灯下,任由雪花落在肩头。
沈念突然感到一种深沉的平静——她曾经飘零在记忆的洪流中,失去了过去的锚点。但现在,她找到了新的依靠,不是在过去,而是在当下,在这个一直爱着她的男人身上。
"回家吧。"她轻声说,"莫扎特该饿了。"
"回家。"宋煜重复道,这个词在他们之间有了全新的意义。
他们手牵手走向家的方向,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,清晰而坚定,直到下一个转角才被新雪渐渐覆盖。
但没关系,明天还会有新的足迹,后天也是。
每一天,都是重新开始的机会。